今年6月5日星期天，瑞士人卻不得閒，要為重要的五項國家政策舉行人民投票。對於一個講求直接民主的邦聯國家而言，瑞士人經常把涉及國家大政方針的事列入人民投票。
什麼是大政方針呢？說來也簡單，只要有10萬人民在18個月內聯署成功，就可以進行人民投票。但人民投票與我們一般理解的公民票決不一樣，因為瑞士的人民投票位階比較低，還需要各省與國會通過，才能夠進入修憲的程序。
這一次人民投票的五項議題之中，有一項特別受世人矚目──就是不工作收入的議題。這是人類文明全世界第一次，有人民要為是否同意不工作也能領薪水的題目進行投票。也可以說是我與生以來見過最民粹的議題，幾乎比共產主義還激烈。連勞動或酬勞的基本理念都顛覆了，說起來真的是非常有趣，這項提案的原始理由來自於資本主義過度發展科技的結果。
資本主義的特徵，就是資本家為了降低成本，就不斷的為累積資本而努力。累積資本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降低人事支出，所以就發展新科技，尤其是自動化的科技，自動化科技的極致，就是機器人的應運而生以及廣泛運用。這樣一來，勢必迫使許多人失去了傳統的就業機會。
這對於人工極其昂貴的歐洲國家而言是一股不得不走的趨勢。可是對於技術能力較低的人而言，他們的工作，例如計算、駕駛、會計、美編等等，遲早都會被機器人取代。根據統計預估，20年內會有47%的目前工作者，他們的工作機會會被機器人所取代。那麼這些人怎麼辦？
這也正是為什麼在瑞士推動不工作所得理念的人的一種哲學反省。他們回答如下問題：如何面對機器人呢？當天在蘇黎世的街頭上有幾百人為贊成這一法案造勢；他們打扮成機器人的模樣，打著招牌、狀似無辜，向人民請罪，承認奪走了工作機會，讓失業的人生活沒有著落。
這當然是一個噱頭，但仍然很有意義。因為這場道歉秀，指出人類在面對科技社會的困境──要如何維持無辜失業人士的尊嚴呢？他們的答案當然就是不工作所得。所得多少才能夠維持尊嚴呢？這一次在瑞士提案的數目是2500瑞士法郎，也就可以折合為2555塊美金。嚇人吧？但這是有尊嚴地活在瑞士的最低生活水準。
其次是贊成不工作所得的人提出的另一項理念，也很富有哲學創意。他們說這不是不工作所得，而是自由工作所得。意思是什麼呢？意思是說，在瑞士有許多工作是做了，但是沒有酬勞的。例如說照顧父母、辭掉工作照顧子女、盡心盡力維持環境的乾淨與整齊，還有做社會服務的志工們。
這些工作讓許多人不算是有工作，但做這些事情的人他們卻宣稱，他們有選擇做這些事情的權利，能夠擁有這種選擇的權利，就是尊嚴的展示。這也是為什麼贊成這項提案的人除了扮成機器人之外，也以極大的字樣在街頭上寫著：「如果你的收入受到保障，那麼你想做什麼事情呢？」這個問題，聽起來真的很吸引人。
這個想法其來有自，早在16世紀的時候，《烏托邦》這本書的作者湯瑪斯˙莫爾就提出來過。但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烏托邦的想法。但是不要以為只有古代的理想主義者會這麼想，在當今的社會中，不但在左派經濟學者提出過這個想法，連最強調自由經濟的弗里德曼也認同類似的理念。弗里德曼的理由認為，這個政策可以廢除所有其它為了社會福利所支出的人力、金錢、機構與行政上的業務。
自由主義者──就像是弗里德曼──承認人人都有生存的基本尊嚴，應當予以重視。但是他們也認為，不工作收入是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落實這項理念的政策。只要有不工作收入就可以完全不必再談社會福利，以及連帶的社會福利所出現的所有問題。
坦白說，機器人、選擇工作權與提高社會福利效率這三項理由，真的都蠻具有說服力，因為他們都是人類文明問題中的哲學解答。不過，哲學解答畢竟不能當飯吃，因為真正的重點是錢從哪裡來呀？
結果不令人意外，瑞士人以77%反對，23%贊成的比例，否決了這項提案。但是，雖然否決了，這個事件卻為人類歷史留下了一項紀錄：權利的發展中包含了不為薪水工作，卻依然有收入的尊嚴。我想，這樣的權利大概只有在烏托邦才會出現吧。
苑舉正簡介
比利時魯汶大學哲學博士，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。曾兼任台大哲學系系主任。精通中、英、法語，台灣哲學學會副會長。1981年畢業於台灣東海大學政治系，1983年赴比利時魯汶大學哲學院攻讀哲學，獲得哲學學士（1984年）、哲學碩士（1988）以及哲學博士（1995）學位。
目前出版中英文研究論文40餘篇，專長為：科學哲學、科學方法論、社會科學哲學、政治哲學，對索羅斯的老師卡爾波普哲學有深厚研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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